流沙河:美国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外一章:犬儒)
仔细看过我的《城市心情》的都应该知道,中国当代文学里面,我只爱两人:台湾的三毛和四川的流沙河。最近又在报上看到了流沙河老人家的精彩文章,他将过去的记忆如同讲故事一般用幽默风趣的笔触写出来——从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人们,虽然如今已经老去,但真实的记忆,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抹杀或更改的。
此外第二篇是从网上找来的对“犬儒”的论述,在过去关于德国之声的争辩之中,第一次看到的这个词。而讨论的内容也总让我耿耿于怀,于是便留意了起来。尽管尚不可知文章的作者,但里面对“犬儒主义”的论述是很精彩的,不过要是想要奉行这种主义的话……仿佛就是不太妙的感觉了。
我记忆中的美国人
作者:流沙河
我要告诉大家:美国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中国人在全世界唯一最好的朋友是美国人。
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第二年的“庚子赔款”所有的八个列强,其中只有一个国家拿到这个钱没有动,就是美国。后来以各种方式退给我们了,其中一种方式叫:“庚款留学生”,还有的拿来补贴我们的大学。
抗战时期山西有一个“铭贤学院”迁到我们家乡来。这个学校是和美国欧伯林学校挂了钩的,欧柏林大学有个“山西基金会”就是美国政府用庚子赔款1设立的。“山西基金会”的钱就是用来资助办铭贤学院,从30年代创办就是用的这个钱。后来抗日战争了辗转数千里逃到我们家乡,我们家乡最大的一个姓曾的地主,他主动把自己一个宅子腾空,全部免费借给这个学校。这个学院就这样一直办了下来。后来它就变成了“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从建国以后这个钱就断了数十年。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欧柏林大学的“山西基金会”派了一个工作人员,一个27岁的小伙子到中国大陆来,找到中国政府。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国家从前有个铭贤学院还在不在?大家告诉他说这个铭贤学院从建国后就迁回了山西,在它的基础上办了一个“山西工学院”和一个”山西农学院”。然后这个小伙子就去找,找到里面一些老的教师,果然这是事实。考察后他就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美国方面就正式派代表来,说是要接触你们原来铭贤学院、现今是“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的人,要拨一大笔款给他们。我们这边的官员听说有“美元”来,马上把工学院、农学院的党的领导,党委书记、院长每个单位派起代表团来。但是一接触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人。人家“山西基金会”说你们来的都是官员,我们要见铭贤学院的人。怎麽办?最后才想起山西农学院有个右派分子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于是去把这个扫厕所的教授老头找来,说让你加入我们这个代表团,你走在前面。结果人家还认得到他,从此以后每年20万美元就没有断过,10万给农学院,10万给工学院。这样大家才知道,原来尽管中共夺取政权后这个钱就中断了,但美国人一分钱都没动,全部拿来存起连本带利增值了几十年,现在就能够每年拿出20万给这两个学校。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刚进小学,到我进初中的时候抗战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也是最艰难的时期。我13岁那年曾经与其他同学一起去美军的军用机场,跟所有大人一样参加劳动,修了一个星期机场。我们这些娃儿是怎样想的呢?——再不出力国家就要亡了。因为从小我们老师就跟我们讲:一定不能当亡国奴!后来这个机场修起了,我当学生亲自看见这些美国飞行员从我家院子上空飞过,去轰炸东京,轰炸日本的钢铁城市八幡。往往是早上看见一架架战斗机编队飞走,下午回来时都已经是打散的了。我亲自见过有些回来的轰炸机,四个螺旋桨有三个都不转了,就靠一个螺旋桨飞回来;还有的翅膀上被高射炮打穿的洞有桌子那麽大,透过洞看得见蓝天。小时候看见这些飞行员只觉得他们很英勇,却不知道他们中间还有很多人早已葬身太平洋鱼腹之中了。这些就是我们的朋友啊,死在这里啦!这些死让我无法释怀。
另外我还要讲讲美国人的善良。我们中国人,我们贫穷,我们没有自尊心,我们不争气——我们那么多中国人,去偷机场里面美军的军需品,美军从来没有来追查过。
在我的家乡,每天黄昏后地下摆的摊子卖的全是军用品,贼货。偷来的美军皮靴、腰带、衣裳、罐头——连花生米罐头都偷!最后就是美军卫生用纸,一捆一捆的偷出来在那里卖。任何美军都没有来追查,换了其他国家是做不到的。
美国人单纯天真,而且体谅穷人,晓得你们没有办法。搞到什麽程度,连美国人的枪都要偷,流落出许多卡宾枪,美国空军战士用的那种短卡宾。是由于这些美国兵,他们自由散漫惯了,他们进食堂吃有个规定:不允许带武器进入。所有卡宾枪都在食堂外的墙边排成一排,结果吃了饭出来发现枪被偷了。
后来我在60年代文化大革命前所在的农场,靠近凤凰山飞机场。那里的农民对美军也很熟悉。当时有个姓黄的老大爷跟我摆起2过去的事说:“美国人都是些瓜娃子3!”我说:“咋个喃?”他说:“嗨呀,我们尽整他们!”说是美国空军因为要有营养,就在天回镇那边买了许多鸡,委托他们去熬鸡汤。“我们只要炖的鸡汤一煮开,就把整鸡捞起来丢在潲水桶里,每天下午挑潲水桶走时美国人又不检查,结果挑了几十只鸡出来每天晚上在天回镇卖白砍鸡,嗬哟,美国人居然还不知道,不是瓜娃子吗?”
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在凤凰山机场挖地,因为那里过去是美军机场,有个“左派同志”就说:“不晓得他们在这里强奸了我们多少中国妇女!”我当时忍不住冒了一句“还要调查了才晓得。”嗬,这下报告上去,说我是“坚持反动立场”。所以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人的记忆无法抹杀。人们信仰的“主义”可以改变,记忆、事实却无法抹杀。(据《天津时报》流沙河文)
(本文特别感谢ailin录入)
Qingfeng注解:
1.庚子赔款:除了流沙河老所说山西的铭贤学院之外,我们所熟悉的北京清华大学,重庆大学等高等院校均是美国人使用庚子赔款的钱来创办的。
2.摆起:四川话里面,“摆起”的意思就是“说起,讲起”的意思。
3.瓜娃子:四川方言,意为“傻瓜、笨蛋、白痴”。
论犬儒主义
欧文豪指出极端主义有三个阶段:
(一)乌托邦、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堂理想。它诱发了狂热,而狂热则导致了 –
(二)大规模的恐怖和人间地狱。然后,狂热与恐怖被耗尽,于是 –
(三)人们变得玩世不恭,“看透一切”。政治冷感即犬儒主义。
我以为极端主义有四个阶段。在狂热与恐怖之后常常还有过反抗,而在反抗失败之后才会陷入犬儒。极权统治靠人们的狂热而建立,靠人们的冷漠而维持。
多了世故的圆滑,少了正义的冲动,一个人就成了犬儒。
肯思考的人才会变成犬儒,变成犬儒后你就可以不再思考。
犬儒的口头禅:“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教皇有几个师?”“真理值多少钱一斤?”“自由能当饭吃吗?”
当强权在欺侮弱小时,犬儒的态度是:“都不是好东西,我谁也不帮。”
犬儒不分善恶,但他不一定是不知善恶。犬儒是知善而不善善,知恶而不恶恶。
犬儒不进行积极的抗争,只是消极的嘲讽。但权势是不在乎嘲讽的:“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也许不应该把犬儒视为罪恶,但犬儒是罪恶存在的条件,是犬儒使罪恶成为可能。
犬儒本来未必全是势利,但是它既然抹杀了善恶是非,结果到头来就只剩下了势利。
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中间只有不显眼的一小步。
犬儒病:气血亏虚,中年后易得此病。
年轻人成为犬儒实在是最可悲的事。他们还不曾追求,就已经放弃;还没有长成,就已经衰老。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什么都不相信了。
犬儒不只是失望。犬儒是放弃希望,并转而嘲笑希望。
犬儒主义者未免太自卑了。他们不相信个人有改变现实的力量。
犬儒主义者又未免太自大了。他们以为只有他们才对现实感到不满。
绝对的权力令人腐败,绝对的无权也令人腐败,因为两者都容易使人相信权力就是一切。
专制的目的是把人变成犬儒,而犬儒们却以为只有他们才看透了专制。
极端主义看上去是犬儒主义的死对头,其实不然。在每一个极端主义的内心深处,无不隐藏着深刻的犬儒主义。
给别人奋斗泼冷水的人,往往不是从不奋斗的人,而是那些自己曾经奋斗过、但没有成功、然后放弃了奋斗的人。
犬儒很有些像道家,原本是积极的消极,后来却变成消极的消极。
犬儒主义是循环论证的自我实现的悲观主义。犬儒主义不相信理想可以实现,所以他不去为理想而努力,所以理想就不会实现。于是他就更不相信,所以就更不努力,所以就更不相信,所以……
我们这代人的不幸在于,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恶,各种各样的恶,几乎所有的恶。有些恶原本是相反相克的,有些恶则必无彼恶。殊不料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却让我们全遇上了——虽说是在不同的阶段。
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恶以后,心地善良者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有信仰,但也比任何时候都更难于保持信仰。
世故意味着发达的头脑和萎缩的良心。
以教条主义起始者,多半以虚无主义告终。
权势崇拜原本出于恐惧,因此它的反面不是愤慨,而是轻蔑。对权势崇拜者而言,揭露暴君的凶狠残酷,人莫予毒,往往并不足以撼动他们的崇拜,因为那常常是他们崇拜的原因。然而,指出暴君的庸俗粗鄙、无聊窝囊,这才是权势崇拜者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崇拜已死的暴君,无异于呼唤新生的暴君。
对历史上的独裁者表示崇拜往往是出于幼稚可笑的角色认同。你崇拜独裁者,是因为你把自己想象成独裁或独裁者的宠臣。为什么不把自己想象成独裁者统治下的牺牲者呢?老实说,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有人说历史是胜利者写的,其实未必,因为失败者也能写历史。但历史肯定是活人写的,死人不可能写历史。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偏偏是死人最多的历史悲剧往往只留下很少历史记载的原因:因为那些最有资格的见证者们都默默地长眠于九泉之下了。
希特勒早就发现,谎撒得越大越有人信,因为一般人会想,谁敢撒那么大的谎呢?
看上去相反而实际上相似的是,越大的罪恶越没有人信,因为一般人会想,那么大的罪恶,怎么可能呢?
“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从这句话的口气看,遗臭万年要比流芳百世容易些。做不成大好人,还有可能做成大坏蛋。说不定有些人就是原先想做大好人,未成才去做大坏蛋的。
古今中外的大暴君差不多都是既做过大好事也做过大坏事,因此一般人在评价时便觉得很困难。殊不知大暴君之所以能做下大坏事,恰恰是因为他们曾经做过大好事,所以才积累起足够的资源和威望,才能去做出别人做不到的大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