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讲一个真正的童话——也谈宫崎骏的《悬崖上的波妞》
说到日本动漫，宫崎骏显然是个避不开的名字。但很不幸，他曾经是个左愤。
当我知道这一点之后，对他作品所产生的某些违和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再回过头去重新观察，可以发现长期以来宫崎骏对「成人世界」基本上持否定的态度。这一点从他制作的多部影片里都看得出来——《千与千寻》里小千的父母由于贪吃变成了肥猪；《幽灵公主》里人类用火器把山神变成了邪魔；《红猪》里波鲁克的人品倒是没得说，可他却因诅咒的缘故不得不顶着一张猪脸；《天空之城》里贪婪的军队不择手段地掠夺神之领域而最终导致崩毁的命运；至于《风之谷》就更不用说了，这根本就是一部为了宣扬至高的环保，而彻底否决人类存在价值的影片。
也许是秉承哲学家黑格尔的理念：“人们以为当他们说「人性本善」时是说出了一种伟大的思想，但他们忘记了，当他们说「人性本恶」时，他们是说出了一种伟大得多的思想。”看着人类诸多的愚昧，贪欲，野心，以及对大自然的需索无度……我不能违心地说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总是在想：「老宫如此不余遗力，毫不留情将人类的丑态愚行加以鞭挞批判的同时，他是否有意识到自己亦是人类中的一员？」
人类固然作恶多端，但长期以来人们亦在行善。虽说反思人类罪恶亦是行善的一种，但大人的世界是不是始终充满虚妄伪善？成长是不是注定以丢弃真诚善良为代价？这显然还有待商榷，事实上为了这个世界变得美好而做出努力的成人案例比比皆是。更何况写下《小王子》的圣埃克絮佩里就曾说：「每个大人都曾经是孩子，可惜的是，很少有大人记得这一点……」
原本宣布《幽灵公主》便是收山之作的宫崎骏，凭借2002年《千与千寻》的复出大获成功，尽管这部影片让老宫拿奖拿到手软，但我个人认为并不能算最完美的作品。精美绝伦的画面或奇巧严谨的构架，固然是吸引观众的重点，但只有返朴归真的内涵才是动人故事的核心所在。经历《哈尔移动城堡》的不知所云，以及儿子宫崎吾朗所监督的《地海战记》的根本性失败，宫崎骏似乎终有了悟——摒弃时下盛行的数码CG，全部使用手绘作画，将安徒生的著名童话《海的女儿》重新设置，用他自己特有的动画语言向我们娓娓道来……
从家里偷跑出来的金鱼公主，在遇到困境的时候，碰上了拯救她的王子——不过这次的“王子”跟以往故事里的设定完全不同：5岁的小男孩宗介，居住在悬崖上的小屋，有开朗直率的妈妈理纱。这位在“向日葵之家”的老年护理中心工作，并拥有豪迈驾驶技术的母亲，首次登场便气势惊人：“虽然不知道您是谁，但请不要在这里喷洒农药！”
“啊，这……这不是农药，这只是为了防止干燥而洒的深海净水而已……”
“不是农药就好！那么，失礼了！”
结果，深海里的魔法师藤本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理纱载着自家的金鱼公主绝尘而去，首战完败。
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金鱼公主舔过宗介受伤的手指，沾到人类的血液，她就可以变成半人鱼的秘密。但宗介发现，在悬崖下遇到这只红色小金鱼不仅会朝人脸上喷水，还拥有不可思议的魔法。于是，这个喂她面包理都不理，看到火腿却会冲上去狼吞虎咽地吃掉的小金鱼，得了一个新的名字“波妞”。
“理纱，波妞喜欢吃火腿哟！”
“跟你很像啊！”
影片里有一个有趣的设定：理纱工作的“向日葵之家”，不仅是老年护理中心，旁边还设立了幼儿保育园。当宗介告诉护理中心里坐轮椅的老奶奶，波妞的魔法可以疗伤的时候，她们立刻表示出想要跟宗介一样自由奔跑的愿望。至于一看到波妞便惊慌失措地嚷着“人面鱼上岸就会招来海啸”的辰奶奶，其幼稚的程度跟五岁小女孩没什么两样。所以，她得到了跟幼稚园的久美子同样的待遇，波妞喷出水柱弄湿了她的衣裳。
“宗介，宗介……波妞，波妞……喜欢，波妞喜欢宗介！”
金鱼公主张嘴说出的第一个单词，就是宗介的名字，令人喜出望外。
“嗯，宗介也喜欢波妞！”
两小无猜似的真情告白，在男孩捧着一只绿色小水桶的场景下进行，怎么看都很滑稽。可宗介和波妞脸上，却挂着极其认真的表情。
然而在所有年轻人的爱情故事里，都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个阻挠爱情发生的“坏爸爸”——多次失败的藤本终于揪准机会将金鱼公主带回海底，失去波妞的宗介扑在理纱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理纱安慰宗介，她说：“波妞的命运就是要在大海里生活，所以才会回到海里去的。”
不过，妈妈的干劲儿满满，也不是没有缘故——出海远洋的耕一（宗介的爸爸）即将回来与家人团聚。可当爸爸打来电话说又不能回家的时候，正在厨房里忙着煮大餐的理纱也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情绪一落千丈。
夜幕降临，耕一的船只出现在海面，这一家三口却只能通过信号灯来传达彼此的心意——
耕一：“我爱你。”
理纱：“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宗介：“一路顺风！”
相比宗介那边“过家门而不入”的工作狂爸爸，大海里的这位藤本老爹对孩子倒是有保护过度的嫌疑。他对女儿们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不是告诉过你们，人类的空气和水是多么地肮脏……火腿？你从哪里知道那种恐怖的东西的？”当波妞表示想要变成人类的时候，这位操劳过头的父亲更是大惊失色：“人类？那种愚蠢又可恶的生物有什么好的？人类会把生命从海里夺走，我也曾经是人类……”
可是这世上哪有赢得过子女的父母呢？当姐妹们齐力破坏掉藤本封印波妞的泡泡，使她伸展四肢变出手脚之后，被解放出来的波妞立刻大声宣布“我要到宗介那里去！”——她义无反顾破坏结界，海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涌进来，姐妹们变幻成蓝色的的大鱼，将波妞带出海面的同时也掀起了滔天巨浪。激情在此刻将影片带向高潮，波妞精力旺盛地乘风破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跳跃着飞奔着，向着宗介的方向……
对于波妞来说，比起「爱情」说不定火腿的吸引力更大，笑。就像主题歌里所唱的：“有腿真好，跑起来哟！有手真好，拉起来哟！”生为人类也许拥有太多值得被鱼儿所羡慕的东西——在狂风巨浪席卷而来的夜晚，点上应急灯，喝一杯掺入蜂蜜的甜甜热茶，暖意传遍全身；泡一碗方便面，盖上盖子等三分钟，打开便有鸡蛋和火腿的香气扑鼻——对我们来说，只是早已司空见惯的日常便利，但在波妞眼里，可能这才是更加有趣的魔法。
在老宫以往的剧本里，麻烦或灾难制造者通常都是大人，但这一次却是波妞在无意中闯下大祸，棘手的残局只能交给父母来解决——海之女神披着长长的红发，从海里冒出来握住了藤本的手：“老公，我们干脆让波妞变成人类吧！古老的魔法，只要男孩不变心，波妞就可以失去魔法变成人。”
“但……但是那个方法失败的话，波妞就会化为泡沫啊！”父亲的这一边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母亲莞尔：“我们原本就是从泡沫繁衍而来呀。”
不同于安徒生的悲观，宫崎骏版本的这个“海的女儿”转换思维，抱着达观的人生态度，让子女放手一搏——就算最终失败化为泡沫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但作为父母却不能因为存在这种失败的可能性，便在一开始扼杀子女未来的「皆有可能」。再说，这世间的美好并不仅限于「天荒地老」，「昙花一现」亦是贵重的生命奇迹。更何况每一个生命的结局都注定「尘归尘，土归土」，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在有限且不可预知的生命之中，去感受，经历和创造也许才是人生的真谛。
一觉醒来，宗介发现周围变成了水的世界，悬崖上的小屋变成孤岛。在透明的海水下，奇形怪状的远古生物纷纷出笼，悠哉游哉地穿梭在原本属于人类的街头——宫崎骏再一次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将环保主题摆上台面，警醒人们海平面上升所带来的危害。现实里由于人类碳排放过度，导致全球变暖的环境危机中，海平面上升是最主要的可见效应，它所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陆地沉入海底，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将不复存在。没有波妞的魔法，人类不能将玩具变成可以在水上行驶的大船。日渐恶化的环境危机如同一把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们不可视而不见。
不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动画里的小镇居民却淡定得不可思议，上至“向日葵之家”里七八十岁的老奶奶，下至宗介这样的年仅5岁的孩子，都不见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宗介与波妞一起开动小船，往理纱所在之处驶去，向途中碰到的夫妇和婴儿伸出援手。看到波妞揉着小婴儿啼哭不止的脸蛋，狠狠地蹭上几下的可爱模样，从心底升起的暖意让我不由得想起《圣经》箴言里的谆谆教诲：「如果你的手有行善的力量，就不可推辞，要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行善。」
也不知是老宫未卜先知，还是大和岛民历来如此。去年3月11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袭击日本东北部地区，伴随着9级强震而来的海啸与福岛电站的核泄漏更加深了这场灾难的悲剧性。然而日本民众在有条不紊的社会秩序中自然而然地相互帮助，人性中的“善”使人们团结一致，汇聚成鼓舞人心的力量，令人深感敬佩。动人的故事已不是虚构的乌托邦，而是在现实世界里真切地上演着创造着……
看到藤本向宗介伸出的手，不知怎么感觉眼底发热，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电影《阿甘正传》里的台词——“我想，丹中尉终于同他的上帝握手言和了。”大自然再一次将命运交到人类的手中，至于世界将会如何？一切尚不可知。不过影片《悬崖上的波妞》里小镇居民的善良美好，主角宗介的正直勇敢，让我们有理由对未来充满信心，相信这亦是宫崎骏对人类未来所给予的深深祝福。
看着可爱的女儿被宗介捧着离开的样子，藤本脸上挂着父亲嫁女儿的深深失落，但波妞显然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开始新的人生。事实上，从鱼进化成人需要数亿年的时间，而如今只需轻轻一吻，她便瞬间化身为小女孩，新生的喜悦溢于言表——故事嘎然而止。是的，已不必再讲下去，波妞与宗介的相遇，早已创造出无数不可思议的奇迹，在这样一个醉人的童话里，还会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最后附上《悬崖上的波妞》的同名主题歌，这是宫崎骏头一次让小女孩和中年男人一起演唱，稚嫩童音在成熟男声的反衬之下，营造出奇妙的音乐氛围，令人越发强烈地感受到萝莉之萌。这首歌曾在电影上映首周急升到Oricon排行榜第6名，在8月4日更是升到第3名，创下历代吉卜力工作室主题曲的新纪录。